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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,小师兄下棋

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,小师兄下棋 (第1/2页)
  
  接下来两旬光阴,裴钱不太开心,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,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。
  
 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,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,然后就一路南下,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,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,这才去了城头,还是徒步而走,若是师父在,莫说是走,爬都行啊,可既然师父不在,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,在天上看地下,看得更真切些。但是崔东山没答应,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意思,只是当哑巴,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。
  
 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那边安心修行,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,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。
  
  只是崔东山当时敲门喊他出门,曹晴朗就想拒绝,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,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。
  
 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,意思很明显。曹晴朗略作思量,便答应下来。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,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、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,崔东山自己也有,只是寻常绿竹,却又不寻常。裴钱那根行山杖,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,大白鹅道破玄机后,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。
  
  在城头上,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,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,有彩衣剑仙在散步,有剑却不佩剑在腰,剑无鞘,剑穗极长,剑穗一端系在腰间,长剑拖曳在地,剑尖与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,剑气流转,清晰可见,看得裴钱想要多看,又不敢多看。
  
  他们一行三人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,崔东山笑言:“在这剑气长城,高不高,只看剑。”
  
 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。
  
 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,剑仙风采,浩然天下是多难见到的风光,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。
  
 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。
  
 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,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,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。
  
  崔东山自然知晓此人根脚,玉璞境瓶颈剑修吴承霈,本命飞剑名为“甘露”,剑术最适宜收官战,理由很简单,大地之上鲜血多。
  
  吴承霈性情孤僻,相貌看似年轻,实则年岁极大,道侣曾被大妖以手捏碎头颅,大嘴一张,生吞了女子魂魄。
  
  那头大妖后来在战场上身负重伤,便躲在蛮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养生息,隐匿不出,再不愿出现在战场上,吴承霈曾在要不要终其一生都会一人苟活、还是死得毫无意义之间天人交战,后来那头大妖被人斩杀,被人手拎头颅,丢在吴承霈脚边,只与吴承霈笑言一句,顺路而为,请我喝酒。
  
  三人还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剑与人对峙厮杀的剑仙,盘腿而坐,正在饮酒,一手掐剑诀,老人背朝南方,面朝北边,在南北城头之间,横亘有一道不知道该说是雷电还是剑光的玩意儿,粗如龙泉郡的铁锁井水井口子。剑光绚烂,星火四溅,不断有闪电砸在城头走马道上,如千百条灵蛇游走、最终没入草丛消逝不见。
  
  裴钱畏惧不敢前行,老人笑道:“晓不晓得这儿的规矩,有酒就能过路,不然就靠剑术胜我,或是御剑出城头,乖乖绕道而行。”
  
  崔东山微笑道:“我家先生,是那二掌柜。”
  
  “上梁如此不正,下梁竟然也不算歪,奇怪奇怪。”
  
  老人随即怒道:“那就得两壶酒了!”
  
  崔东山笑着向那位剑仙老者抛出两壶酒。
  
  老人名为赵个簃,坐在北边城头上与赵个簃对峙之人,却是位从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婴剑修程荃,双方是死对头,
  
  除了像今天这样,赵个簃压境,与程荃双方各自以剑气对撞之外,两位出生在同一条陋巷的老人,还会隔着一条走马道隔空对骂,听说私底下各自喝了酒,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。
  
  拿了酒,剑仙赵个簃剑诀之手微微上抬,如仙人手提长河,将那条拦路剑气往上抬升,赵个簃没好气道:“看在酒水的份上,”
  
  崔东山三人跳下城头,缓缓前行,曹晴朗仰起头,看着那条剑气浓郁如水的头顶河流,少年脸庞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辉。
  
  裴钱躲在崔东山身边,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,“快些走啊。”
  
  崔东山笑道:“大师姐,别给你师父丢脸嘛。”
  
  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,战战兢兢,摆出那走路嚣张妖魔慌张的架势,只是手脚动作都略显僵硬。
  
  过了那条头顶溪流,走远了,被吓了个半死的裴钱一脚踹在大白鹅小腿上。
  
  明明力道不大,大白鹅却被一脚踹得整个人腾空,摔在地上,身体蜷缩,抱腿打滚。
  
  裴钱与大白鹅是老交情了,根本不担心这个,所以裴钱几乎一个瞬间,就是转头望向曹晴朗。
  
  曹晴朗目视前方,“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  
  裴钱松了口气,然后笑嘻嘻问道:“那你看见方才那条小溪里边的鱼儿么?不大哦,一条金色的,一丝青色的?”
  
  曹晴朗摇摇头。
  
  裴钱扯了扯嘴,“呵呵,还是修道之人哩。”
  
  曹晴朗不以为意。
  
  关于自己的资质如何,曹晴朗心里有数。当年魔头丁婴为何会住在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,又为何最终会选择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,种先生早就与他原原本本说过详细缘由,丁婴最早猜测南苑国京城几个“修道种子”,是那位镜心斋女子大宗师的藏身之地,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。
  
  那会儿家乡的那座天下,灵气稀薄,当时能够称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,唯有丁婴之下第一人,返老归童的御剑仙人俞真意。但是既然自己能够被视为修道种子,曹晴朗就不会妄自菲薄,当然更不会妄自尊大。事实上,后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,天降甘露,灵气如雨纷纷落在人间,许多原本在光阴长河当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种子,就开始在适宜修行的土壤里边,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。
  
  但是就像后来偷偷传授他仙家术法的陆先生亲口所说,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养的根骨天资,只是是第一步,得了机缘站在山脚,才是第二步,此后还有千万步的登山之路要走。你只要走得足够稳当,就有希望去找陈平安,才有机会去与他道一声谢,询问他此后百年千年,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。
  
 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,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。
  
  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,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,他不但会看人心,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。
  
  裴钱的记性,习武,剑气十八停,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,再到跨洲渡船上的与他学下棋。
  
  事实证明,只要裴钱愿意做的事情,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。只要是她想要学的,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,就会极快。
  
 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。
  
  裴钱最厉害的地方,在于切断念头,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,不去多想,“我不愿多想,念头便不来”,最直观的的体现,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,尤其是到了落魄山,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,无论是身高,还是心性,好像就“定”在那里。
  
  个儿总是不高,总是小黑炭一个。
  
  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,就是真的无忧无虑。
  
 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的道路,裴钱的心神念头,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,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。
  
  心猿意马不可拘押、无法束缚?修道之人,战战兢兢,如是文弱书生,蹒跚而行,大道多险阻,多有匪寇隐匿在旁,可对于裴钱而言,根本无此顾虑。
  
  直到练拳之后,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开始蹿个儿,开始长大,一往无前。
  
  这显然就又是一个极端。
  
  这很好,却又藏着不小的麻烦和隐患。因为裴钱心目中的“大人裴钱”,只是她心中自己师父心目中的“弟子裴钱”。
  
  故而某种程度上来说,裴钱此定非真定,裴钱此心非真心。
  
  她这一路,走得太快了,腾云驾雾一般,她的心湖之上,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阁楼。
  
  如果不是她的师父,有意无意,一直带着她徒步,跋山涉水,各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,小心翼翼,以一两个最简单的道理、最朴素的规矩放在她的“心头小书箱”里边,裴钱就会像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爆竹,那么未来学拳越多,武道境界走得越远,爆竹威力越大,裴钱有一天,有着极大可能,会捅出一个天大的马蜂窝,害人害己。
  
  如今裴钱改变颇多,所以先生甚至已经不是怕裴钱主动犯错,哪怕她独自走江湖,先生其实都不太担心她会主动伤人,而是怕那有他人犯错,而且错得确实明显,然后裴钱只是一个没忍住,便以我之大错碾压他人小错,这才是最揪心的结果。
  
  先生传道弟子,真是什么简单事?
  
  浩然天下,何其复杂,生生死死何其多,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,有那天崩地裂,有那翻江倒海,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,裴钱一旦遇上了,陈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。
  
  先生为了这位开山大弟子,可谓修心多矣。
  
 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拨坐在地上练个锤儿剑的剑修,然后裴钱眼尖,看到了那个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阀女子,坐在城头前边道路上,郁狷夫没练剑,只是坐在那边嚼着烙饼。
  
 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挺起胸膛,目中无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势,半点不比大师姐的金字招牌姿势差了。
  
  裴钱并不知道大白鹅在想些什么,应该是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剑修,心肝儿颤偏要假装不害怕吧。
  
  裴钱对她的印象其实不坏,这个郁狷夫挺大气的。
  
  原因很简单,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,给师父按得脑袋撞墙,她也没生气啊。
  
  要是岑鸳机和白首都有这样的心胸就好了。
  
  城头足够宽阔,郁狷夫头也没抬,只是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。
  
  裴钱他们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,依次走过。
  
 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,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。
  
  裴钱皱了皱眉头。
  
 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,看了城头三人一眼,便不再多看。
  
  据说是那个陈平安的一路人,看样子确实就像。
  
 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,微笑点头,很好,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。
  
  有点小搞头。
  
  林君璧合上书籍,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。
  
  崔东山还以微笑,裴钱是假装没看见,曹晴朗点头还礼。
  
 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,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,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,不谈善恶好坏,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、出手快慢。
  
  三人远去。
  
  林君璧继续翻看那部《彩云谱》。
  
  在剑气长城上,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,所以如今境界不高,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,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,而且他在此练剑,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、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,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胚,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,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,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。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,剑仙苦夏清楚,但也没有道破。
  
 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缕远古剑仙的遗留剑意,若是依旧无一人成功,才说自己得了一份馈赠,算是为他们打气,免得坠了练剑的心气。
  
  每当三人走到无人处,崔东山就会加快步子,裴钱跟得上,呼吸顺畅,无比轻松。
  
  曹晴朗却是一直在吃苦。
  
  走在剑气长城之上,还要跟着崔东山和裴钱一起行走如“飞掠”,自然比那宁府宅子缓缓吐纳,更煎熬。
  
  崔东山偶尔会停步,让曹晴朗坐下静坐个把时辰。
  
  裴钱百无聊赖,就趴在城头上,托着腮帮望向南边,希望能够看到一两头所谓的大妖,当然她看到一两眼就行,双方就别打招呼了,无亲无故无仇无怨的,等她回了浩然天下,再回到家乡落魄山,就好跟暖树和米粒儿好好说道说道。与她们说那些大妖,好家伙,就站在那堵城头外边,与她近在咫尺,大眼瞪小眼来着,她半点不怕,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头颅,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,耍一套疯魔剑法,凶它一凶。
  
 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,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。
  
  裴钱趴在城头上,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。
  
  崔东山笑道:“不是没有大妖,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,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,还要更远。”
  
  裴钱转头问道:“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?”
  
 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,盘腿而坐,身体打摆子。
  
  裴钱轻声说道:“大师伯真打你了啊?回头我说一说大师伯啊,你别记仇,能进一家门,能成一家人,咱们不烧高香就很不对了。”
  
  因为崔东山不喜欢拜菩萨,哪怕会陪着她去大小寺庙,崔东山也从来不双手合十礼敬菩萨,更不会跪地磕头了。
  
  裴钱便算是偷偷帮着他一起拜了拜,悄悄与菩萨说了说莫怪罪。
  
  其实城头便已是天上了。
  
  天上大风,吹拂得崔东山白衣飘荡,双鬓发丝飘拂。
  
  不知不觉,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场游学。
  
  人更多些,还是人人竹箱来着。
  
 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,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。
  
  当时李槐是根本没听懂,只是记住了。这就是孩子。最多就是会觉得世道原来如此啊。
  
  谢谢却满脸讥讽。这就是少年少女岁数的寻常心思。觉得世道便是如此。事实上,世人岁数一大把了,依旧如此。
  
 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,自然不被世人知道,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,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“隐士”?
  
  至于那个红棉袄小姑娘,是想得更远的一个,说得看书上隐士与不知名隐士的各自人数,才能够有准确的定论。
  
  然后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,只是坐在篝火旁,沉默听着,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,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。
  
  崔东山双手按住行山杖,笑道:“大师姐,我先生送你的那颗小木珠子,可要收好了。”
  
  裴钱白眼道:“废话少说,烦死个人。”
  
 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,转过身,背对南方,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,从里边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。
  
 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,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,师父奖励自己的,说是要她小心收好,师父珍藏很多年了,若是丢了,板栗吃饱。
  
  师父的谆谆教诲,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。
  
  崔东山问道:“知道这粒珠子的由来吗?”
  
  裴钱摇摇头,摊开手心,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,还有许多歪斜刻痕,好像打造珠子的人,刀法不太好,眼神也不太好使唤。
  
  只是师父赠送,万金难买,万万金不卖。
  
  唉,若非刻工稍差了些,不然在她心目中,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边,这颗珠子,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。
  
  崔东山轻声道:“这个小玩意儿,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,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。”
  
  裴钱好奇道:“小珠子有大故事?”
  
  崔东山摇头道:“没什么大故事,小珠子小故事。”
  
  裴钱说道:“话说一半不豪杰啊,快快说完!”
  
 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,说道:“是你师父小时候采药间隙,劈砍了一根木头,背着箩筐,扛着下山的,到了家里,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,然后最后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,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。后来很久没去了,再去的时候,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,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,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,所以这么多年下来,师父身边,就只剩下这么一颗了。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边,每次出门,都不舍得带在身边,怕又丢了。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,你要真的小心收好。”
  
  裴钱攥紧手心,低下头。
  
  那一幅光阴长河走马图,这一段小故事小画卷,是崔东山当年故意截取藏好了,有心不给她看的。
  
  崔东山继续道:“先生小时候,求菩萨显没显灵?好像应该算是没有吧,先生当时才那么大,读过书?识过字?但是先生此生,可曾因为自己之得失苦难,而去怨天尤人?先生远游千万里,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?我不是要你非要学先生为人处世,没必要,先生就是先生,裴钱就是裴钱,我只是要你知道,天底下,到底还是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,是我们再瞪大眼睛,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看到、不曾知道的。所以我们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。”
  
  崔东山笑道:“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,我问你,那么菩萨持念珠,又是在与谁求?”
  
  崔东山自问自答道:“自求而已。”
  
 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:“先生家乡小镇的那座大学士坊,便有‘莫向外求’四字匾额。”
  
  崔东山点头道:“诸多道理,根本相通。我们儒家学问,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、往深处求的过程,问题也有,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,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,往往家境不错,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,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,只是随着时间推移,以往学问,读书人越多,便不够用了,因为圣贤道理,只教你往高处去,不会教你如何去挣钱养家糊口啊,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,一句‘亲君子远小人’,就六个字,我们后人够用吗?我看道理是真的好,却不太管用啊。”
  
  “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,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,骂天骂地,怨人怨己,是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多了,岁数一大,人生路长了,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,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,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?是不是世道其实没变得太好,却也没有变得更差呢?这些可能,是不是要想一想呢?事实上许多苦难,是没人说,书上不会写的,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。”
  
  “美好之人事,相较于诸多切肤之痛,好像前者,自古从来,就不是后者的敌手,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。”
  
  裴钱默不作声。
  
  曹晴朗停了修行,开始修心。
  
 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,“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,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,做不到的,总有很多人,便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,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,为何?书上道理不会说话,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。怎么办呢?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,以及茫茫多的‘俗话说’,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,有道理吗?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,没有吗?怎么可能没有,天下世人,几乎所有人,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,所有的家底和香火,是一颗颗铜钱积攒起来的,所以这么一想,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。”
  
  崔东山后仰倒去,“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,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,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,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,给我遇见了……裴钱,曹晴朗,你知道小师兄,最早的时候,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,是如何想的吗?”
  
  裴钱摇摇头。
  
  曹晴朗说道:“不敢去想。”
  
  崔东山笑道:“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,与我一起睡去吧。”
  
 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,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,满脸畏惧,却眼神认真道:“你不可以这么做!”
  
  曹晴朗安慰道:“大师姐,忘了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,‘最早的时候’,许多想法有过,再来改过,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‘万一’。”
  
  “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,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。”
  
  崔东山自嘲道:“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,阴私幽微,莫说是去看了,躲在远处不去闻,都会恶臭扑鼻。而且问题在于,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,乐在其中。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,所以我是当不来真正先生夫子的,别说是先生,就是种秋,我都比不上。”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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