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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

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(第2/2页)
  
  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。
  
  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,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。
  
  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,老僧气象之巍峨,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。
  
  老僧双手合十,佛唱一声后,问道:“两位施主,能够让老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内?”
  
  书生笑道:“我无所谓,得听我这位兄弟的,他点头了才作数。”
  
  老鼋开口哀求道:“和尚救我,救我,我知错了,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,千年万年,都不敢擅自离开了。”
  
  老僧望向陈平安。
  
  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,问道:“知不知错,我不在乎。我只想确定这老鼋,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。”
  
  老鼋想要说话,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。
  
 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,点头道:“贫僧可以代为保证,以后老鼋之修行,补救之后,会行善事,结善果。只比现在杀它了事,更有益于这方天地。”
  
  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  
  老僧面露笑意,点了点头,然后望向对岸,佛唱一声,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。
  
 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老僧转身之时,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。
  
  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“立足之地”的下坠铜印。
  
  陈平安站在原地,陷入沉思。
  
  书生笑道:“好人兄,你真是胆子大,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?”
  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知。《放心集》上并无记载,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,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。”
  
 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,感慨道:“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,这位老僧,是咱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、不动如山第一,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,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,刺上一炷香后,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。换成是我,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,他一出现,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。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,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,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,总算没有就此结仇。”
  
  陈平安缓缓道:“能证此果,当有此心。”
  
  书生头疼不已,哎呦喂一声,“好人兄莫说这些,我是道家子弟,最听不得这些。”
  
 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,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、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,盘腿而坐,抓起一把冰块,随意涂抹在脸上。
  
 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。
  
  陈平安怔怔出神,脸上有些笑意。
  
  书生蹲在不远处,瞪大眼睛,轻声问道:“好人兄,这般魂魄激荡、筋骨震颤的处境了,都不觉得半点疼?”
  
 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眺望远方,“我说是挠痒痒,你信吗?”
  
  书生使劲点头,“信!”
  
  内心则腹诽不已,道爷我信你个鬼。
  
 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,想要看一看,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。
  
  陈平安转头问道:“那覆海元君?”
  
  书生笑道:“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,随叫随到。”
  
  陈平安眼神古怪。
  
  书生笑眯眯道:“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,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?”
  
  书生伸出一只手,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,轻轻一抖,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,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,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,几个眨眼功夫,就给书生拽到脚边。
  
 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。
  
 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“压箱底”的法宝?
  
  书生问道:“怎么处置她?好人兄你发话,我唯马首是瞻!”
  
  陈平安说道:“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,就可以活。”
  
  书生点点头,对那小鼋笑道:“听到没?”
  
 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,看了一眼陈平安后,转头望向书生,“我要你发个毒誓,才去开门。”
  
  书生大笑不已,伸出手指,收敛了笑意,咳嗽几声,一本正经道:“好好好,我杨木茂对天发誓……”
  
 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,“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,你们都是骗子!大骗子!”
  
  陈平安眯起眼。
  
  书生神sè微变,突然一笑,“算了,饶过她吧,留着她这条小命,我另有他用,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,我若是举荐成功,就是一桩功劳,比起杀她积攒yīn德,更划算一些。”
  
 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。
  
 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:“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,杀了省事?”
  
  书生五指如钩,一把抓住她头颅,怒道:“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?!”
  
 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,苦苦求饶。
  
  书生将其抛开,嘀咕道:“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,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……可是大半条命的话,就不好说了,更何况……万一死了呢?”
  
  有些心烦意乱,书生一巴掌拍去,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,打得了个狗吃屎,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。
  
 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,好不容易停下身形,都没敢起身,只觉得生不如死。
  
  书生这才罢休,说道:“还不快快赶路!”
  
  书生一拍脑袋,面露苦笑,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。
  
  露出马脚了。
  
  不过也无所谓了。
  
 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,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,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,已经毫无意义。
  
 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。
  
  陈平安站起身,返回岸边。
  
  环顾四周。
  
  寒冬时节,天地萧索。
  
  陈平安缓缓吐纳,调养生息。
  
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,书生独自返回,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。
  
  “明人不说暗话,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,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,以及让她去麾下喽啰那边狠狠敲诈一番,与好人兄相处久了,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。”
  
  书生笑道:“走,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,在这儿显不出氛围。”
  
  陈平安并无异议。
  
  两人走入祠庙后,在主殿外的台阶上,相对而坐,书生一挥袖子,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,琳琅满目,堆积成山。
  
  书生邀功道:“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,我便无论贵贱,只要是稍稍值钱点,就都给拎回来了。里边法宝一件,灵器十二件,至于神仙钱,真不是我扯谎,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,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,穷得令人发指,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,好人兄,我是真用心了,你是不知道,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
  
  许久过后,书生竟是去而复还,站在台阶上,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,摇摇头,“可惜了,竟然没有收起来,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。”
  
 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,而不是咫尺物,这才真正离开。
  
 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,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,御风而游,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,久久没有合拢。
  
 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,猎猎作响,喃喃道:“人莫太闲,念头窃起,杂草丛生。太忙,则真性退去,作鸟兽散。所以说啊,身心无忧,风月之趣,很难兼得。”
  
 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,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,却不会往那边凑近。
  
 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。
  
  不许靠近宝镜山。
  
  书生一抖手腕,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,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,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。
  
 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,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。
  
 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。
  
 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,收起那根捆妖绳,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。
  
 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,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。
  
  书生脚步不停,转头微笑道:“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,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。所以,东西带来了吗?”
  
 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sè的青瓷小水呈,颤声道:“奉命去了趟老龙窟,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。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,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,惊动了机关,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,将其困住,即便得以脱困,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,那个家伙,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。”
  
 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,轻轻摇晃,低头凝视一番,微笑道:“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。”
  
 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,“至于那边,多半是白费心机了。不会去的。对吧,好人兄?”
  
 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。
  
 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,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?
  
  书生瞥了她一眼,将水呈收入袖中后,“放心,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。不过你也太蠢了点,以后这样可不行,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,当了河婆,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,还得靠你自己,我这儿,不养废物。对了,除了这对蠃鱼,你就没开窍,顺手牵羊点什么?”
  
  女子小鸡啄米,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,“有的有的,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,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。”
  
  她哭丧着脸,“怕主人等得不耐烦,我便着急赶路,我爹那密室,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,取了水呈蠃鱼,再拿了这盒子,我就赶紧返回了,没敢去别处取物。”
  
  书生接过玉盒,打开一看,啧啧道:“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,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。”
  
  书生笑道:“很好,从这一刻起,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,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。没关系,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,年复一年,积攒了好大一堆。”
  
  她不敢置信,大难之后骤闻喜讯,恍若隔世。
  
 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,大笑道:“我只要愿意,让你当个江神娘娘,有何难?”
  
  她脚步轻盈起来,对那个背影,感激涕零。
  
  书生面带微笑,意态懒散,欣赏风景。
  
 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。
  
 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。
  
  不是它价值不高。
  
  而是奴婢的家当,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?双手奉上,讨几句口头嘉奖,就已是莫大赏赐,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,那就打个半死,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。
  
  说到底,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,顺水推舟一把,说到底,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……走江。
  
 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,他许多谋划,可以顺理成章,自然而然。
  
  只是想到这里。
  
  他脸sè瞬间yīn沉起来。
  
  谋划?
  
  到底是给谁谋划?自己吗?
  
 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,他就愈发心情不快。
  
  那种眼神,不是幸灾乐祸,甚至不是怜悯。
  
  说不清道不明。
  
  让他既费解,又愤恨!
  
 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!
  
 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,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。
  
  宰了它们!
  
 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。
  
  可就在此时,他停下脚步,脸庞扭曲起来。
  
  然后神sè缓缓舒展开来。
  
  “可以了,约法三章,不是儿戏。”
  
 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,微笑道:“远游万里,收获颇多,功成身退,有何不满?”
  
 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,驻足不前,满心恐慌。
  
  只见那人转过身,神sè温和,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,迥异于先前,只听他微笑道:“你且莫怕,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杨凝性,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,云霄宫。”
  
 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。
  
  书生伸手虚抬,让她无法跪下。
  
  书生轻声道:“同在修行路上,你我已是道友。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,也不可妄自菲薄。”
  
  女子泣不成声,呜咽道:“奴婢记住了!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!”
  
  书生哑然失笑,摇摇头,也不再多说什么。
  
 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。
  
 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,不知那边如何了。
  
  ————
  
  那个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,然后离着年轻女子还有十余步距离,就突然跪下,匍匐在地,哽咽道:“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!韦高武愿为仙子做牛做马,以后在那修行路上,无论境界高低,韦高武虽死无悔!”
  
  李柳笑了笑,“你也不配给我当牛做马啊?”
  
  韦高武泪流满面,磕头不止,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。
  
  在那羊肠宫。
  
  大门口,不过是从两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,变成了只有一个。
  
  陈平安笑了笑,缓缓走去。
  
 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,然后赶紧站起身,手持木矛,大声道:“你是何人,报上名来!”
  
  其实它已经认出眼前此人,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。
  
  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它不用装模作样了,问道:“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,就没拿你撒气?”
  
  那头捉妖大仙,如果还有胆子留在这座羊肠宫,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喊它一声大仙了。
  
  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,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,多半更是路人皆知。
  
  那小喽啰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,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,终究是道行浅薄。
  
  它挠挠头,“回禀剑仙老爷,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,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,怕老祖宗怀疑,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,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,不曾想再次醒来,老祖宗还未归来,就狠狠心,又撞了一次,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,将我一脚踹醒后,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,老祖宗顾不得我,就跑去地道查看,我便赶紧溜走,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,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见,便腾云驾雾飞走了。”
  
 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,小鼠精犹豫了一下,也坐下,就是离得有些远。
  
 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,与这位剑仙老爷沾些仙气来着,可是没那个胆儿啊。
  
  陈平安笑问道:“送你那本书呢?”
  
 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,开心笑道:“回禀剑仙老爷,在那儿好好藏着呢,没敢拿出来,想着过段时日,再去小心翻看。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,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,会有大麻烦的,书上说了,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,剑仙老爷,这个说法,是这么用的吧?”
  
  陈平安忍住笑,点头道:“可以这么用。”
  
 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,傻笑起来。
  
 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?
  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微微弯腰,转头问道:“如果可以的话,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?”
  
  小鼠精点头道:“当然想啊,我家老祖宗说啦,外边的书籍,甭管是写了啥的,是哪位圣人写的,都卖得贼便宜,跟不要钱似的。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。”
  
  陈平安又问道:“还回来?”
  
  小鼠精嗯了一声,神sè有些腼腆,“我的家,在这里呗。”
  
  它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,而是卷起膝盖,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,身体就缩在那儿。
  
  它小声说道:“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,说不得遇见了,还要打杀了,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咱们羊肠宫,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,我是很高兴的。”
  
  陈平安笑了笑,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,“喝不喝?”
  
  小鼠精摇摇头,“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。”
  
  陈平安说道:“最近十天半个月,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。”
  
  小鼠精使劲摆手,“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,小的就不喝酒了,那个……反正我就是听说,酒这玩意儿,会烧肚肠哩。”
  
  说到这里,小鼠精有些神sè黯然。
  
  陈平安点点头,揭了泥封,喝了一小口,眯起眼睛,只是这一次,陈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适,晒着日头,喝着小酒,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,陈平安却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。
  
  小鼠精壮起胆子,小心翼翼问道:“剑仙老爷,是来咱们鬼蜮谷历练来啦?”
  
  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还挣了些钱。”
  
  新三年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
  
  这样的日子,真是好日子。
  
  何况在这鬼蜮谷,的的确确,挣了不少神仙钱的。
  
 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就收起来,站起身,说道:“走了。”
  
 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,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,露出本来面目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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