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莫舍来意 (第1/2页)
姜望见过崔一更,这是一个生活简单、极其努力的人。是勤苦书院这一辈里最秀出的人物。
还是在外楼圆满之前,试剑天下的那一次,与之相会。时光荏苒,一别经年。
后来是听说已经神临,且是神临层次里相当强势的高手。
不过此人非常低调,轻易不出山门,在太虚幻境里大概也是遮掩了名姓,故而不似其他书院的天骄那样显名。即便成天抱着只肥猫发呆的季貍,都要比他有名得多——人家好歹是在祸水发呆,雪探花还时不时能惹点乱子出来。
见证一心剑岁月的,只有崔一更常去的那片竹林。
燕枭的恶瞳看到崔一更的时候,他正从月门走出,腰间挂剑,握书一卷。低头看路,走得不急不缓。
勤苦书院里的岁月,仿佛静好。
一声“崔兄”,挤入院门,属于卞城阎君的力量,已经将生死的权柄,带进这片时光。
冥府十座阎君,都是阳神的尊位,乃地藏王升华冥世的功酬果报,幽冥世界权柄所在。但也要登位者有足够的实力,才能将这神位的潜力真正释放。就像现在的大齐国相之位,可以相对容易地突破官道真君,但也不是随便把谁放上去都行。
温吞无锋的江汝默,也是从政事堂里一步步走出来,叫那些眼高于顶的朝议大夫都服气的。
地藏王重定冥府秩序,安排的每一个位置,都是精挑细选。
燕枭的这双恶瞳里,带着判死的力量!在姜望的注视下,是要探一探院中人的生死,确定其中的一段时光。以便于真身进入这段历史时,可以将史书翻到恰好的那一页。
但前脚踏进院门,后脚便失去联系。
只剩燕枭自己的意志,在这段历史里游荡——而崔一更恰在此刻转身,抬眼看来。
偌大的书院,纷扬的人声,在这一眼就湮灭。
燕枭发现自己脚下,是某卷竹简里的其中一支,这支褐黄的竹片,仿佛一道横跨时空的桥。后亦无岸,前亦无边,两侧皆云海茫茫。云重雾浓,不见边界,其中有湮灭的力量。
既然是竹简,上面就是有字的,可要是低头凝神去看,那字便从视线里逃离。
奇也怪哉!
这竹简桥,不知通向何处,但崔一更是切实地站在对面。
“你是谁?”燕枭问。
“你不是叫我崔兄?”崔一更反问。
以勤苦书院的底蕴,崔一更的天资和努力,这一辈子洞真境界是有希望的。但若是没有惊天的机缘,这辈子永无可能企及阎罗大君的境界。
所谓绝巅,埋葬多少天骄之名。即便是勤苦书院,也要好多代的崔一更里,才能出一个尝试登顶的人。
现在他却轻易地压下了阳神的力量。怎么可能还是本人?
“不要说些乱七八糟的,我没有脑子和你较劲。”燕枭感到头疼,脑海里的声音又在吵嚷,祂恶声恶气地道:“再装神弄鬼我就走了。”
“你走不了。”崔一更说。
“那我就去死。”燕枭直愣愣地跳下竹简桥。
没有想象中的雷劈刀斩,风云幻变。那恐怖的湮灭的力量,也没有摧残祂。
燕枭跳下竹简桥,又落在另一支竹简桥上,长得普普通通的崔一更,挂着那柄普普通通的剑,仍然是平静地站在那里。
“你也死不了。”崔一更说。
“随便你吧。”燕枭一屁股坐了下来,闭上眼睛打坐修炼。
吓唬谁呢,祂也不是头一次生死不能自主。
祂生于极恶,不惧折磨,唯一畏惧的是死亡,但现在祂的命火在主人的玉衡星楼里静燃,祂的神位奉在明辰宫中,由地藏王注视。想死都难,在这段历史里的“死亡”,只是回幽冥更快的方式。
“真是可怜啊……”崔一更的声音,带着蹂躏意志的嘲弄:“你忘了你与生俱来的使命吗?忘了你的本欲吗?”
燕枭试图观察这种力量从何而来,以冀能给主人提供更多情报,但很快祂放弃了。闷声从鸟喙里跳出:“大慈大悲,救度众生?”
“……再往前。”崔一更说。
“团结友爱,监督同事?”
“……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?”崔一更问。
“某家燕枭也,生于极恶,心向光明。我跟镇河真君没有任何关系,我不是他的宠物,当初误入歧途,加入地狱无门,后来改邪归正,自愿加入冥府,皈依地藏王菩萨,以救苦众生为本愿……”燕枭张口就来,并且滔滔不绝,不知是私下琢磨了多久的背锅声明。
阎罗大君的阳神尊位,的确叫祂混乱的脑子,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思考空间。
祂更强大,也更懂事了。
毕竟【执地藏】是怎么败亡的,祂看得很清楚。
“你生于极恶,恶是你的本性,你的天职是播撒恶意于世间。多少枉死的魂灵才填出一个你,怎么现在畏畏缩缩,害怕成这个样子?”崔一更的声音终于有了波澜,好像情绪不太能稳定下来:“你被调教成了一条狗!简直是个废物!”
燕枭从极恶中诞生,也在森海源界肆虐过很久。被姜望收服以来,却没有再为恶的机会。
现在想来,在这段时间里做过的最凶狠的事情,大概是恐吓仵官王与都市王,那还是姜望的主导。确实是对不起“极恶”的名头。
想到这里,燕枭睁开眼睛,狠狠地瞪了对面一眼。
磅礴无极的神力,山呼海啸。极致的恶意,铺开无间的地狱……
理所当然,一切都石沉大海。
崔一更那双普普通通的眼睛,平静地容纳了一切。
燕枭所有的攻势,丝毫无法动摇眼前之人。
但祂已经明白,祂只是对抗不了这段历史,祂眼前的崔一更并不存在。而在理论上来说,一切还需要装神弄鬼,借势诈唬的存在,都无法对现在的主人造成威胁!
如果对方需要通过祂来对主人做些什么,那么对方就无法真正伤害到现在的主人。
这是一个相当“无理”的判断,却是祂对现实的认知。
“你也想收我做狗吧?”燕枭不紧不慢地道:“既然都是要做狗,为什么我不做现世第一的狗?”
“他?现世第一?”崔一更呵然而笑,嘲意甚重:“是否小觑天下人?”
燕枭自坐上阎罗大君的宝座后,脑海里亿万种混淆冲突的声音,已经慢慢被抚平,一度觉得遥远,而现在又到耳边。祂仔细地听着那些声音,那些混乱的、疯狂的,想要冲垮理智长堤的声音——
这道理智长堤,是主人帮祂建立。为祂在潜意之海,隔出一片心灵净土。而现在更有了神意的海岸。
往前祂动不动就陷入混乱,现在却能静听杂声如听潮。
祂当然并没有洗心革面,一心向善,也永远做不了一个好鸟。不过刀子在后,神职在身,祂会很守规矩,让自己活得长久一点。
好一阵之后,才像是晃过神来,说道:“早晚的事。”
崔一更道:“大概他自己都没有你这样的信心。”
燕枭语气认真:“因为他不像我一样,能够仰望他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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